沙克尔顿

小说作者、三流画师、工程师、火星人。

  水是永不绝望的。


长号声


  巨型竹笋般的老教堂脚下,一条小巷藏在灰砖下的红色影子中。无数祷告漂浮在人群头顶驶入教堂,我回过神来,现在是下午两点钟整。

  巷中不大的咖啡馆,外表老旧,内里装潢大胆,银色的桌椅,红色的杯具,系着印有咖啡豆图案红色围裙的女服务员靠在吧台边发呆。空气中漂浮着轻巧的爵士乐。阳光透过玻璃铺在我们之间的银色桌子上,红色的杯子像一艘小船,那么我有一艘小船,她也有。

  “没有人愿意一直听你不着边际的幻想,看你那些压抑晦涩的小说。”

  我看着她面前的那艘小船,离我的不远,咖啡完全没动,上面已经漂浮了一层白色的膜。

  “嗯。”我从喉咙哼出一声,窗外传来鸽子拍打翅膀飞走的声音。

  “我们已经相互适应了太久,显然你也改不了什么了。”她手握住杯子,没拿起来,量产式的精致妆容下砌满了疲惫和失望,我眼神停留在她的脸颊上,面无表情,“我不是要你有很多钱,很多事情大家都要适可而止,不是吗?”她双手握住杯子,“人不能靠幻想活一辈子。”

  人不能靠幻想活一辈子。

  她揉了揉眼睛,手上沾了一些亮晶晶的粉末,眼中充满怜悯,就像看着一条掉入湍流的围巾一样。

  “人要有责任感,负起责任就总要赚钱,尤其是男人。”我微微点头,“和你在一起,我也无法拥有想要的未来,不离开你,我就···”她略微发干的红色嘴唇张合变缓,我的思绪掉入空洞。我看得到她的嘴形,耳边逐渐充满轰鸣,“离开,离开像吃饭睡觉一样平常。”我想着,对于习惯离开的人来说,没什么好悲伤的,离开也约等于一方的解脱,新生活的开始。我耳边的轰鸣声达到了一定的程度,有种置身无人瀑布旁的错觉,我仍能看到她的唇齿,但我想顺着水流跳下去。

  “不离开你就哪也去不了。”

  一切瞬间消失:空洞,轰鸣,瀑布。就像溺水中突然被拉出水喘了一大口气。一切恢复正常,迈尔斯戴维斯的小号声重新流淌,店里新来了一桌客人,女服务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做好了咖啡从我身后走过,我能听到自己的叹息声,而她话音刚刚落地。

  “不离开你就哪也去不了。”

  “对不起。”我呢喃,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银行卡余额,足够把咖啡钱结掉。

  服务员拿走了我面前的红色小船。



幻想


  我写小说,兼职在小出版社做编辑,今年三十三,她学美术,刚大学毕业,比我小十一岁。她看了我之前销量惨淡的小说集,却开始痴迷于我的作品,通过给出版社打电话得到了我的联系方式。当时听到有读者要联系我时愣了好一会,然后充满了莫名的紧张感。

  我们之前聊了很久,有文学,如何养猫,全球变暖什么的,但每次交流结束之前一定是在聊小说。今年夏末约定好一齐去爬山,她称之为“两个人的见面会”。

  因为提前就计划好和她见面。我周五下午便请了假坐大巴来到这里。

  目的地空气清新,几乎没有旅客,一大片茶水般的湖,一座竹笋似的山,我住在山脚的小旅馆中,她在我隔壁房间,抵达当晚我们碰了个面吃了顿饭,她比网络上活泼很多,喝了一大杯啤酒,兴奋地跟我说了六日两天的计划,我说好。

  周六一早我们便出发,北方九月的山中微冷,我穿着整套的银红色登山服和灰色运动鞋,她则穿着带字母的白色帽衫,紧身牛仔裤,梳了个利落的马尾。

  “这么看来你的确比我大十一岁。”她戏谑着给我展示了一下我的小说《寒日》,又把它装进包里,“一会休息的时候还要麻烦你解答我没看懂的地方。”

  “基本上都告诉你了吧。”我微笑着看着石阶上的她,脑袋里回想着自己给她讲过的小说的内核。

  “你当做我要了解你就好了。”她一条腿顶起背包拉上拉锁。

  “为什么这么说。”

  她抬起头,眼神怜悯。

  “因为你的小说就是你。”

  她走起来,背影看起来像一棵高挑的小树。



枕边的海

  

  那是我印象最深刻的礼物,一条海恩斯莫里斯的湖蓝色休闲裤,一本贯穿我生活至今的小说集。装着裤子的手提袋与小说集并肩站在桌子上,我拍下了这一刻,它成为了我最柔软作品集的封面。

  十二月,临近正午,我坐在落地窗旁,窗外是红色的木质走廊和几棵已经完全凋零站在草坪上的小桦树。飘浮着尘埃的阳光光束照在我眼前。桌子上摆着小说集,耳机里是日推来的《唯一》,我翻看着自己的作品们,时不时望向窗外,在平静中思考着——极为稀有,极为清澈的平静。

  人在抛弃了欲望后,不断关切的,促使自己从糟糕的现实中抽离,逃离的东西是什么呢。犯了烟瘾的自己变本加厉地继续,想起了八个月前的一个匆忙的夜晚,坐在小酒吧的位置上看着另一个人哭泣,却完全冻住了思绪,千言万语无影无踪。我意识到,这种东西,曾让我哑口的,不断逃离又返回的,不掺杂丝毫占有的东西,也许是爱。

  是永远戒不掉,不定期一定会发作,任何时刻都让自我做好付出准备的病毒。它让我的生活变得像自我的生活,保住了我在现实社会中仅存的神性,我想,有爱的人,有爱的能力的人就是水,可以变成任何形状,但从不会丢了自己,因为水就是水。

  水就是水。

  我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感,就像找到了丢失很久的最后一块拼图一样,我把对水的理解写进2021年的最后一篇小说中,踏踏实实地完成了这一整幅拼图。

  “但就是很巧。”我打开手机网络发了条信息,又关上。

  我想说小说集中的《等待》,我“用橙色炭笔在台历的11月6日上画了个叉”。



瀑布


  “不离开你就无法走下去。”她站在比我高几阶的位置说道,我愣了一下抬起头,她背后是一座地图上没提到的瀑布。

  “离开每天都在发生,这世界上有战争,有灾难,有各种杀人案件。”没等我说话,她补充道,“不离开你就无法走下去,听起来仿佛你总是在原地踏步,然而时间是不停的。”水声和瀑布一样巨大,在这轰鸣声下,她的话依旧清清楚楚,我听得一字不落。

  我沿瀑布向上看,没找到巨型的水龙头,这像我能找到生命的根源,却找不到人生的症结。我也走上台阶,此时她已经双手扶在平台边缘的方形木质栏杆上,我站到她旁边,清凉的水汽扑面而来,我们一同望着面前的巨大瀑布。水流急匆匆的,争先恐后地下坠着,我的思绪也放空,仿佛和瀑布一同哗啦啦地流入没有底的咖啡杯。

  这就是你,你就是瀑布。我的脑海中荡漾着这么一句话。

  她还在专心盯着瀑布,睫毛沾上了小小的水滴们。

  “我的小说是我,瀑布是我。”我嘟囔道。

  她轻轻叹了口气,抻了抻卫衣袖子,取下皮筋散开了头发,我侧过头看她,才发觉她的眼妆亮晶晶的,像是洒上了凝结的水雾,她从背包中拿出小说,一下就翻到某一页,略微泛黄的干净字间有一个显眼的红色圆圈,里面是四个字:

  水就是水。

  我还没回过神,又猛然想到自己写过这句话,在已经完成的几十万字作品中的这四个字,像茫茫雪原上的一盏小煤油灯。

  “水就是水,瀑布也是水,但是瀑布无法离开这座山存在,因为它”,女孩用鞋尖轻轻蹭了两下地面,“因为它,水才变成了瀑布。”

   “瀑布是独特的,它不像江也不像湖,在地面上随处可见:奔波着或者一动不动。”她踮起脚尖向瀑布下看了看,然后用手摸了摸我的头。

  “而山是静止的,或者说是相对静止的,所以瀑布也是。”我说。

  “所以不离开你哪都去不了,就像现在,我要上去看看。”女孩用双臂一撑,一条腿就已经踩在了栏杆上,我被她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,连忙抓住她一只脚踝,她看出我被惊吓到笑出了声:“我只是想站起来看看。”然后两只脚都踩在栏杆上,颤颤巍巍地,蹲伏着转过身来朝着我,逐渐伸平双臂,想要站起来。

  “你真是吓了我一跳!”我两手各抓住她的脚踝,她目光离开脚下,转而带着调皮的笑看我的脸,那瞬间我们都哈哈笑起来,我能感受到她小腿的弹性;发梢从我脸上划过,我闻到她身上的淡淡香味,像是水汽和某种柑橘属啤酒的混合。突然感到鼻子发酸。

  听得到吗!

  “小说家!”我听到她大声叫我,我知道那是在叫我,我感到欣慰。

  “怎么啦!”水声让我不得不大声说话。

  “上来!我们一起跳下去!”她笑着喊道。

  “为什么!”我也笑着问。

  “因为水就是水!记住,水就是水!”

  眼睛被水雾打得更湿润。

  我依旧抓着她的脚踝,踮起脚尖朝瀑布下方望去,仿佛那里是人生的起源,现在的起源。

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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